種在心里的樹

老爸走了，靜靜的，安詳的，就像睡著一樣，沒有一絲痛苦。沒有留一句話給我和姐姐，只和媽媽說了四個字——“你要堅強！”

老爸是個不喜歡說再見的人。不論是什么時候，姐姐和我離家時，他自己離開我們時……他總是不喜歡送行，說這種場面讓他難受。如今老爸永遠地去遠行了，沒和任何人說再見，就像他一貫的作風。就連一直陪伴在他身邊的媽媽，也沒有說再見，就在媽媽去護士站叫醫生的短短十幾秒，轉瞬即逝。

2022年8月10日凌晨，在我農歷生日剛過兩個多小時，老爸靜靜地走了。冥冥之中似乎他把一切都安排好了，不讓我在每年生日的時候傷心難過，不讓遠在北京的姐姐孤單，不讓我們太長久地沉浸在他被病魔折磨的痛苦之中……甚至不給任何人增添麻煩。老爸是個喜歡簡單的人，生前他總說以后他的葬禮不要搞得那么復雜，不光家人累，還擾民。所以，我們給了老爸一個簡單的葬禮，正如他所想。

正直、善良、心思細膩，涵蓋了老爸的一生。老爸的離開，對所有人來說都非常突然，非常痛心。從佛教來說，老爸是個很有福報的人，因是有修有養，修行福德，才能善終。

在整理老爸遺物的時候，從前的一幕幕歷歷在目，皆是最珍貴的回憶?；貞浘拖袷且粋€潘多拉的盒子，姐姐的信件、日記，凡是有我名字的書籍、節目單、證件、老照片……這些生活中最微不足道的物件，都被老爸一一珍藏。

老爸生前最疼愛家中的三個女人。他老愛騎著他那輛老上海鳳凰牌自行車，載著我們娘仨走街串巷。有一回他載著我們，姐姐坐車前杠，媽媽抱著我坐后座，忽然后面一輛自行車飛快地沖上來，刮到了媽媽，非但不道歉，還罵罵咧咧。老爸詢問了媽媽的情況后，招呼我們坐穩了，蹬著車就往前追，在靠近那個飛車黨時，一腳朝他的車蹬去。只見那人連車帶人，四仰八叉地倒地，我和姐姐直拍手叫好，一家四口在那人叫罵聲中揚長而去。老爸就是這樣，見不得我們娘仨受一點委屈，他一直是我們依賴的大樹，頂天立地，堅強無畏，給我們安全感。

三姑姑和我說，爸爸這棵大樹，不能倒！可如今大樹倒下了，但我不覺得他真正倒下，而是落地開花，開出了無數的愛的花朵，四處飄散。昨天孩子問我，“媽媽，外公給我們留下多少遺產？”我說，“外公給我們留下的遺產，就是愛，無窮無盡的愛?！崩习肿叩那疤煸绯?，媽媽在他的床前睡著了，也不知道老爸端詳了她多久，舍不得叫醒她。媽媽醒來時他調侃，“看起來還蠻年輕的嘛，臉上也沒什么皺紋?！币苍S是知道自己要走了，對于老爸來說，最不舍的應該就是媽媽了。如果來生還是今世的重復，他還是會無悔地選擇媽媽。執子之手，與子共著。執子之手，與子同眠。執子之手，與子偕老。執子之手，夫復何求？

紀伯倫在《先知》里說：“用回憶擁抱著過去，用希望擁抱著未來?！辈还茉俳^望，也要記住，當覺得無法走出當下的絕境，產生逃避一切的念頭時，請忍一下，再忍一下就好。只要捱過人生最灰暗的那段時光，往后余生，一切皆有可能。

生命不是彩排，更不是游戲，沒有重來的機會。不是有希望才活著，而是活著才會有希望?；蛟S生命中有太多不可承受之重，離別最甚。

最近孩子常常問我，“媽媽，你能一輩子和我在一起嗎？”一輩子有多久，我說不上來，說多了是在騙孩子，說少了我不甘心。他說，“既然人一出生就注定要死亡，那活著的意義是什么呢？”是啊，人最終的結局都是死亡，那存在的意義又是什么呢？一百年以后沒有我也沒有你，我們奮斗一生，帶不走一草一木，我們執著一生，帶不走一絲虛榮愛慕。我只能告訴他，生命是短暫的，我們沒有時間爭吵，沒有時間斤斤計較，我們只有時間去愛，去享受，活著就是意義。

《人生大事》里莫三妹爸爸說，人生就像一本書，哪一個都要翻到最后一頁，有的畫的是句號，有的畫的是省略號，人生除死無大事。孩子說，“媽媽，電影里那個小女孩那么小就死了，她的書也才不過翻了六七頁，外公也沒把他這本書翻完。人生這本書，不是誰都能翻到最后一頁，翻到最后一頁的畫的是句號，沒翻完的畫的是省略號……”是啊，人生長短，人生這道題，怎么選都會有遺憾。生活之苦，苦于執著，人生之難，難在放下！

如今老爸是放下了，師傅說他是入了佛道。俗話說善有善報，佛教六道之中就把這句話體現得很好。

最近常聽一首《最美的瞬間》——

老爸和我們在一起的這一生，都是最美的瞬間……

“看他輕輕在那風中走過，歲月沒有在他臉頰沉默。我們曾在這一起，分享你的快樂。

哪怕一路風雨他都不說，你曾堅定向前我還記得。擁抱夜里的寒冷，這是你的溫度。

你輕輕地走過那風雨花叢中，每一點一滴帶走是我醒來的夢，是在那天空上最美麗的云朵，是那彩虹上最溫柔的風。

你靜靜看著我們最不舍的面容，像流星劃過夜空，轉瞬即逝的夢，最深情的臉在這一瞬間，在遙遠天邊……”

忽然想起老爸最后一次到現場看我演出的場景，從臺上下場的那一刻，我看見了站在上場門一角的老爸，我能從他眼中看出當年我看他在臺上表演的那種眼神。小時候的我，常常在舞臺一角看他演出，無比興奮、無比崇拜。鑼鼓一響，扎著靠旗、穿著高靴的父親粉墨登場，高難度的動作、透亮的嗓子，舉手投足都深深印在我心里。

如今老爸在他鐘愛一生的舞臺上完美謝幕了，無論是戲臺還是他的人生舞臺，都令人尊敬、贊賞。老爸，再見了！這棵大樹永遠種在我心里，生長出更多的幸福與希望……（陳雯）